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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仪在佳木斯港上岸后觉得这里比新京凉很多,不过视野却开阔多了。岸边茂盛的芦苇浩浩荡荡的,银白的苇絮在阳光下随风飞舞着,仿佛无数条鱼在跳跃。他在上岸时对着欢迎的人群挥手示意,然后禁不住冷而匆匆钻入汽车中。一上车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随侍李国雄连忙把披风给皇上披上。
他们一行人是坐船由哈尔滨抵达佳木斯的,溥仪这次巡视的是东边地区。这里的八月下旬江水已经很凉,就是水鸟都少见了。由于干旱,沿途的庄稼并未呈现丰收的景象。李国雄不止一次咋舌说:“瞧瞧,今年这光景,庄稼旱成了个干巴老头了。”溥仪不喜欢他这比喻,憋起嘴吊下了脸子,吓得李国雄再不敢信口开河了。
溥仪一旦出宫巡幸,总要带上一干随从,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他喜欢出宫,出来时总是兴冲冲的。然而在途中哪怕经历一点不愉快,都会让他愁肠百结。他最忍受不了沿途的脏,灰尘总是难以摆脱。尤其是车行驶在乡间土路上,累累尘埃便会像旋风一样拍打着车窗玻璃,给人昏天黑地之感。即使那车窗严丝合缝着,却仍然有一种被灰尘呛着了的感觉,免不了要咳嗽一番,用梨汁清清肺。他还烦跟各色人等握手,觉得人身上最脏的东西莫过于手了,手是什么都要抓的。因而溥仪外出巡幸,酒精棉球要带上满满一铁盒,随时随地准备消毒。他的侄子毓岩和毓恩,也是少不了的,平素他们俩在宫中负责给溥仪注射补药,出门时也要把注射用具悉数带来,每到一处都要精心对器械进行消毒,以备注射用。溥仪一旦不用药,就觉得自己病入膏肓了,而一注射上药,才觉得生命有了保障。
溥仪自认感染了风寒,当夜就唤侄儿注射药品。他亲自下药的剂量,仔细检查针头消毒是否合格,这才龇牙咧嘴地要侄儿注射。之后,简单吃了些东西,他便上床休养生息了。溥仪外出的日程都是由日本人安排的,去哪里接见什么人,参观什么,什么时间,只能一一遵守。他在宫中迟睡晏起,外出时则要早睡早起了。早睡睡不着,通常是吃了镇静药到凌晨时才合上眼睛,睡了不到三四个小时,又得按照安排起床,折腾得他面色青黄,双目无神的。睡不着觉,听着风吹窗户的声音,溥仪在黑暗中又有些恐惧,他就大声吆喝伴驾的李国雄,他通常是在门外打个地铺,溥仪随叫随到。溥仪问他:“外面的风果然是这么大么悦刻烟弹加什么烟油好抽点?”李国雄说:“是啊,今晚的风是大,奴才躺在地上听得更真亮。”溥仪又问:“明天去哪里?”李国雄说:“参观忠魂碑,到三江省公署,可能还要去第七军管区司令部。”溥仪其实不问也是大致知道这些安排的,只是问了一遍才安心。李国雄摄影技术不错,也算是溥仪的兼职摄影师,溥仪专门预备的一架镜头二点八的一三五型照相机归他保管和使用。外出时,李国雄除了服侍他之外,还要跑前跑后地为他照相。溥仪戴着眼镜,洗出来的照片就常有白色的反光点,令溥仪很不满。溥仪告诉李国雄,明天不论到哪里和什么人会面,都要把他照在中间的主要位置,若是和他握手的人比他个子高,就侧着身拍,他在前,那人在后。李国雄连说:“奴才知道了。”溥仪这才让他重新睡去,并且嘱咐他再检查一遍窗户,确认是否关严了。
溥仪仍然是睡不着,听着激越的风声,他胡思乱想着。想起了去年去世的武生演员杨小楼,想起了他的那出名剧 《霸王别姬》,内心不觉有了种悲秋的凄凉感。他随之想起了暴卒于新京的郑孝胥,总疑心是日本医生把他害死了。郑孝胥清癯的面孔就悄然浮现在他眼前了。溥仪内心深处明白,日本只要同一种声音,像郑孝胥发牢骚流露出不同的声音后,只能是自取灭亡。因而溥仪既憎恨始终不离左右的吉冈安直,又得在表面百般讨好、迎合他。他知道溥仪笃奉佛教,就给他讲日本的天照大神,说它是世界所有宗教的始祖,听得溥仪当时差点没有笑出声来,觉得实在荒唐。春天的时候,溥仪听说八路军冀东部队包森支队在遵化县北山活捉了日本天皇表弟赤本大佐及其六名随行人员。赤本是冀东宪兵司令,此次据说是乔装打扮成贫民到严家峪侦探时被捕获的。当时日本军界对此事极为恼怒,他们派出冀东日伪军倾巢而出,疯狂扫荡,妄图解救赤本,然而终无所获。不得已便委派川岛芳子前去冀东周旋。据说开出的筹码是以五十挺机枪换回赤本大佐。然而川岛芳子的努力没有成功,赤本大佐在中途逃跑时被八路军击毙。溥仪觉得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确实够厉害,他们武器装备不足,五十挺机枪的交换条件却没有动摇他们的心,而且屡屡打胜仗,真是让人不可思议。他曾听人说,给共产党打江山的都是土八路,两腿都是泥,满手是老茧,扛枪打仗不要命。吉冈安直就曾说过:“八路的,良心大大的坏!”当然,他们打死了天皇的表弟,自然是血海深仇了。
溥仪睡不着觉爱胡思乱想,越想越睡不着。一睡不着觉就急,弄得浑身冒虚汗。他便在心中反复默念“阿弥陀佛”,然而这无济于事,太阳穴竟突突地跳了起来,他觉得头痛难忍,于是又唤李国雄起来给他拿药,吃下后心安理得了,也折腾得身心疲惫了,这才昏昏沉沉睡去。
次日果然是到三江省公署、第七军管区司令部和忠魂碑。李国雄按照吩咐,选取镜头时总是把皇上放在画面的醒目位置。溥仪与官员握手时脸上还微有笑意,而与军人握手时则一派严肃。在忠魂碑前,李国雄把几朵白云拉入镜头,目的是使皇上能感觉到天的高远。溥仪见李国雄拍照时离自己很远,就很不满,想他当然是把自己照得跟蚂蚁一样小,因而李国雄端着相机迎着他走来时,溥仪就不满地小声说:“你把皇上放到相片的小角落里,是什么用意?”李国雄连忙解释:“奴才不过是看那几朵云彩美,就把它们拉入了镜头。”溥仪冷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是照云彩的,还是照皇上的?”惊惶失措的李国雄只得迅速拉开阵势,重新给溥仪拍了几张近景照片,可是镜头前的皇上神色分明是不悦了,抽搐着脸,紧抿着嘴角,不时扶一下眼镜。每当他克制愤怒时,就要扶一下眼镜。惶惶不安的李国雄本以为要大祸临头了,岂料离开忠魂塔后,汽车走上一条绿草波澜起伏的路,在草地上皇上发现了几簇野花,就唤司机停车,差李国雄把它们采来,说是要带回宫里给祥贵人赏去。李国雄明明知道这花一路折腾回新京肯定早就枯萎了,还是和颜悦色地附和:“这花真好看,祥贵人一准喜欢。”溥仪马上就云开日朗了,跟李国雄说话时不再气咻咻的。李国雄看着黄的野大烟和紫色的马莲花,真想好好亲它们几口,他也果然这样做了,结果在颠簸中亲了一嘴的花粉,下车时嘴唇成了黄的,就像鹅嘴一样,惹得皇上嘿嘿地笑起来。
溥仪在旅程中喜欢眺望风景,越开阔的风景就越令他喜欢。见到河岸忽然有鸟扑棱棱飞起,他就兴奋得直叫。隔天去一所小学参观时,路上遇见一个手持弹弓的男孩,溥仪非让车停下,差李国雄问问那男孩,弹弓是不是打鸟用的?男孩如实对李国雄说“是”,溥仪就命令没收那弹弓,不许男孩再打鸟。溥仪信佛,见不得人杀生,尤其是鸟,在他看来是更杀不得的,因为它们飞在天上,天是不可侵犯的。
为了使溥仪接近百姓,他们还特意安排去一家农户慰问。提前给这院子牵来牛羊,将米桶装满米,让溥仪看满洲国的百姓生活有多幸福。溥仪握着农民那满是老茧的手,一个劲地点着头,说些你们为建设满洲国辛苦了一类的话,给在场的日本人听。农户语无伦次地一会说能吃饱饭,一会又说日满是一家,再一会又说院子里的牛要生牛犊了,说得面红耳赤,双颊流汗,看来平素是不撒谎的。李国雄所做的就不仅仅是拍皇上与百姓握手的场面了,他还要拍院子里的牛羊,拍盛满了粮食的米桶,一时忙乱得他汗流浃背的。最有趣的还不是参观小学和农户,而是去鹤岗的煤矿。那里到处是矿井,空中飞旋着黑色的煤渣粉末,十分呛人。矿井坑口冒出来的风凉嗖嗖的,给人一种濒临地狱之门的感觉,溥仪在坑道口踌躇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朝地洞走去。奉陪巡幸的当地官员随之把溥仪引领到一座山上参观。山坡上搭着一个方形木棚子,远远看去像座小庙。进得里面,才知这是矿山爆破的控制台。棚内有一长条形木桌,桌上象征性地摆着图纸,还有电气开关的电闸。陪同的三江省省长指着电闸对溥仪说,再过几分钟,只要皇上合一下电闸,爆破就会开始。一个面色黧黑的矿长神色专注地盯着手表,刹那间木棚里充满了格外紧张的气氛,人们神色凝重,大气不敢出,李国雄握相机的手不由微微颤抖了。他想这炸药可不长眼睛,埋的位置若不好,炸了他们驻足的山头也未可知。后来预定的时间到了,矿长走到溥仪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指着电闸示意皇上可以合闸了。溥仪大步向前,就像个捅马蜂窝的孩子一样,飞快地合上闸就往回退。只听一阵轰隆的巨响,地动山摇之中,只见对面的山头升起缕缕白烟,它们就像一群被捣出深山的鬼魂一样,袅袅地升到半空,最后与云朵融为一体了。溥仪兴高采烈地带头鼓起掌,其余人也连忙跟着鼓掌,庆祝爆破成功。溥仪一直望得对面山头硝烟散尽,这才余兴未尽地下山。下山时小声对李国雄说:“就合一下闸,就那么一下子,就能把山给劈了,真是厉害呀。要是能再炸两个山就好了。”李国雄明白皇上是起了玩兴了。
溥仪巡幸一地,当地必得戒严,跟着溥仪前行的有护驾车队。有时是四辆摩托前后左右地围绕着皇帝的座骑护驾,有时却是汽车。所到之处欢迎的百姓也是事先经过安排的,他们举着小旗,行注目礼。这时的溥仪就频频向窗外招手示意。从鹤岗巡幸到牡丹江时,溥仪见欢迎圣驾的百姓脸上并没有高兴的表情,且穿着破烂,就在心里嘀咕:“他们怎么不乐意见皇上?他们为什么不穿得漂亮些?”然而这些念头只是在心中一闪而过,穿过欢迎的人群到了下榻处,见所有恭候的官员先前还都笔挺地站着,见了他全都行鞠躬礼,溥仪内心的愁云便一扫而空了。
牡丹江深受溥仪喜爱除了它风景的优美之外,还在于它的整洁。街道干干净净的,空中较少有尘埃,云彩总是水洗般的透明。溥仪觉得这里的青山都要比别处显翠,也许是绿水映衬的结果。溥仪按照程序先视察了牡丹江省公署和第六军区司令部,他特别想去看看戒烟的康生院,请示吉冈安直后,未获关东军批准,这使他很恼火,在房间里气得跟随侍发脾气,说他的皮鞋落了灰了,却没人及时给他擦拭,骂这些狗奴才全是贱骨头。溥仪发脾气时眼球凸起,鼻子一歪一歪的,有时很惹人发笑。也许为了表示安抚,当夜安排溥仪看了场京戏,李国雄陪伴左右,见舞台上演的一招一式都惹得皇上暗暗发笑,知道见过世面的皇上对这演员的功底满怀嘲讽。但皇上又不得不坚持看完。一回到住处,他就憋不住笑着跟李国雄说,扮武生的不仅功夫不到家,唱腔也走调了,实在滑稽可笑。溥仪说光绪帝对京剧就很在行,会打小鼓,任何疏漏绝逃不过他的耳朵。有一回,宫中请来个戏班子,正唱得红火时,光绪帝上了鼓瘾,他走上台,拂袖赶走了打鼓人,自己像模像样地坐下打了起来。此时一个老旦正在唱 《钓金龟》,忽觉鼓点的路数变了,便侧脸一看,见是皇上在忘情地操鼓,慌得差点一个趔趄坐到台上,唱腔不惟走调了,连戏词也全忘了。还有一个故事,说是有个鼓师名为李五,在一出戏中,本应打个“双核桃”,双核桃是鼓套子里的专门名称,可李五想只有极精通的内行才能辨个分晓,于是就任意妄为打了个单的。光绪帝便对太监说,戏台上丢了一个核桃。太监不明其意上台寻找,却是终而不得。怅怅下得台来,不料光绪帝说:“核桃被李五偷了。”太监便上台朝李五要核桃,李五只能俯身认错,结果因小失大,罚了他一个月的薪俸。溥仪说,若是光绪帝在牡丹江听了这场戏,鼓师就得掉脑袋。说完,他还吐了一下舌头,微微叹口气,颇有失落之感。李国雄知道万岁爷最喜欢梅兰芳的戏,正儿八经见着他人听戏有两回,一回是在清宫,端康太妃的寿辰,请梅兰芳等人进宫唱戏悦刻烟弹加什么烟油好抽点;还有一回是在天津,梅兰芳在新明戏院主演 《西施》,他和婉容前去观赏了。当了满洲国皇帝后,溥仪也很想请梅兰芳来新京的宫里演出,郑孝胥曾专门差人去北平恭请,几次均遭拒绝。梅兰芳不齿于溥仪受日本人操纵,不仅断然拒绝来新京,去苏联访问演出时也不愿经过满洲国,这使得溥仪大为恼火,骂他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戏子。然而在新京的宫里,他却存着梅兰芳的许多唱片,《游园惊梦》 和《霸王别姬》他是百听不厌的。
溥仪巡幸出宫前,都要在佛堂反复诵经,并且要抽到一支上上签才会心安理得地出来。如果开始抽到了下签或中签,他就会丢下签再念一番经,如此重抽,直到抽得上上签才罢手。这次出宫,照例如此。结果先抽到了一支“霸王被困”的签,签诗曰:“路险马乏人得急,失羊军座困相当。滩高风浪船棹破,日暮花残天降霜。”溥仪当时脸就灰了,想起自认为天下无敌的盖世英雄项羽被刘邦逼得走投无路,四面楚歌,困于垓下,因无颜见江东父老,杀出重围,逃至乌江,拔剑自刎。想自己此行若成了那个走投无路的项羽,岂不悲哉?于是又抽了一签,见是“董卓收吕布”,不禁虚汗淋漓。想此行恐前程不妙,不如就呆在宫中。然而日程已定,又不能不出,溥仪再次双手合十,焚香念经,果然是神灵体恤他,终于抽得“裴度还带”的上签,这才叩头谢佛恩,将竹签一一收回。裴度是唐宪宗皇帝时的宰相,年轻时,家境贫寒,一日闲来无事,到香山寺庙游玩,在地上捡得价值连城的玉带数条。裴度遍寻物主,终得归还,以此积德,反得高官厚禄。签诗曰:茂林松柏正兴旺,雨雪风霜总莫为。异日忽然鸿鹄飞,功名成就栋梁材。溥仪就是带着这签诗的美好愿望出宫的。岂料中途多有不顺,他便想起了初抽的那支签,为了使后几天的行程多些愉快,溥仪连忙在住地洗净双手,将随身带的佛像端放在桌前,虔诚地叩拜和诵经。
巡幸的时间长了,溥仪就开始怀念宫中的生活。旅途毕竟是颠簸、劳顿的。因而走到最后一站延吉时,溥仪分明已经提不起兴致了。在参观农科国民高等学校和飞机场时,他无精打采的,看着李国雄的镜头对准他时,表情是极为漠然的,再也没有在鹤岗的山坡上合电闸后那种欢欣鼓舞的样子了。在飞机场空空荡荡的跑道上,溥仪在太阳下觑着眼睛,无所用心地听着陪同的介绍,心中充满了嫌恶之感。那一刻他想,这日头晒得人真是难受,谁要是能把那日头打下来让他凉快一会,他就赐他一匹金铸的马。由金铸的马他又联想起有一回去某地巡幸,当地官员指着一带河谷说,那里遍地都是黄金,现在正组织人开采,够满洲国人吃十年的了。那官员还把他请入一间金品陈列室,只见一些透明的玻璃瓶里装着一些泛黄的砂粒,官员告诉他这就是砂金。他摸出几粒,怎么看都觉得那就像屎一样,于是连忙丢下。现在他站在飞机场上想起了砂金,内心就有撞见屎的那种恶心感。
6
热河一带的老百姓在田间收割着大片大片的罂粟。满洲国政府虽然下达了禁烟令,公布了“鸦片法”,可鸦片的专卖公署却成立了,奉天有规模宏大的制膏厂,满洲国的大街小巷到处可见鸦片零卖所。这种零卖所铺面不大,大都是南北大炕,然后用苇席或木板分割成一个个小单间。每个单间设有二人吸烟席位,管烟具的女招待非要把瘾君子兜里的钱全部掏空方才罢休。烟泡每份需两角钱,走在街上倘若犯了烟瘾,随时随地都可晃进鸦片零卖所逍遥一番。
羽田看见这些无边的罂粟,内心的茫然感就格外强烈了。被割裂的罂粟葫芦早已成熟,当风尽吹这些黄褐色的果实时,就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羽田喜欢罂粟花,它们盛开时,薄如蝉翼的花瓣就像蝴蝶的翅膀一般美丽。可他不喜欢它们的果实,那是一种让人心醉神迷又让人坠入深渊的果实。不仅满洲人吸食鸦片,近几年日本士兵吸食的比例也在上升,战斗力大大减弱,这使关东军甚为恼火。虽然有一些士兵驻扎之处有妓院和慰安所,但在北部的士兵却得不到女人的安抚。于是从南方战场抽调来由二十个慰安妇组成的特殊队伍,由羽田前来热河,把她们带到北满边境实行“北边振兴计划”的日军驻所去。
慰安妇们是晚上由南方的火车抵达热河的。她们从闷罐车上下来还未能喘口气,就由羽田带上了开往北满的另一列火车。这是一列运输物资的列车,辟出一节车厢供慰安妇休息。羽田上车后吃过饭,带着两个士兵给慰安妇送去食品和水。他们提着两盏马灯,走进黑乎乎的闷罐车,听到的却是一片均匀的鼾声。不胜疲倦的慰安妇们已经倒在板铺上睡着了。昏暗的灯光所映之处,只见她们一个个头发凌乱,面色疲惫,衣着肮脏,更像一群难民。这些慰安妇由日本人和朝鲜人组成,八个日本人,十二个朝鲜人。日本人是在本土自愿应征而来为前线战士服务的,而朝鲜人则是以招工的名义被骗而来的。她们每个人都围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腰带,里面塞满了两年来慰安得到的纸币。羽田见慰安妇们睡得正香,就唤士兵把马灯和食品放到角落里,她们醒了自然就会看到吃的东西了。
羽田走到车头与押送军用物资的山田乙作聊天。山田乙作叼根香烟,说慰安妇们上车时他一一看过了,只有两三个还算有姿色。其中有一个身材纤细的,面容姣好,他想着一会儿找她乐一下。羽田便再没了与他谈天的兴致。山田乙作却仍然兴致勃勃地跟羽田说,去年他去抚顺,在妓院集中区永安里痛痛快快玩了一天。他说永安里一到了夜间就灯火通明的,这里有中国妓院、朝鲜妓院和日本妓院。中国妓院门前的灯一般为红灯笼,而朝鲜妓院挂的则是粉灯笼。他说妓女们穿着丝绸,打扮很入时,手中拈着各色丝帕,话语软软的,走路腰肢一扭一扭的,让人进了永安里就不想再回来。他让羽田猜猜看,永安里大致有多少家妓院?羽田为了不使他太扫兴,便说,总会有个一二十家吧。山田乙作笑得一抖,将烟灰弹到了裤子,他说什么一二十家,那太少了,永安里的妓院起码有七八十家,风光着呢。你要是走进那里,就别再想着出来,东家不拦你,西家肯定不会放过你。他还神秘地跟羽田眨着眼睛说,像你这样的日本人,有一定地位的,在永安里偷开着妓院的多着了。妓女都是四处抓来的,刚来时她们可能要哭上几天,也就是几天,之后就乖顺了,吃饱了喝足了也就给你拉客去了。这样的日本军人不露在明面,只是后台支柱,明面委托别的人来掌管,挣钱挣得海海的了。羽田对类似的事有所耳闻,但他并不愿意相信。山田乙作还说,咱们要是相熟,不等这伙人上了火车,就先卖个两三个去妓院,你说从南方运来二十个不假,可说她们中途逃跑了谁又能不相信?她们是活物,你又不能每时每刻看着,丢个两三个实属正常。卖了人,他们可以出去喝酒寻乐,够逍遥一番的了。见羽田没有表态,山田乙作以为他动心了,就说,现在还来得及,沿途他认识好多家妓院,无论是奉天、新京、哈尔滨还是齐齐哈尔,做这种生意的人他都能联系到,届时再卖也不迟。羽田这回起身离开了山田乙作,说他累了,失陪了。山田乙作笑着说没关系,他也不过说说而已。
羽田走到两节货车之间的连接处,感觉着从原野袭来的阵阵凉风。毕竟是深秋了,风已经硬了。车轮声“咔嚓咔嚓”地单调响着,逢到转弯处,羽田因惯力的作用都有一种被甩下去的感觉,他就得紧紧把住车厢的铁壁。羽田走回休息室,那是靠近车头的车厢改造的,中间用木板隔开,一半装着货物,一半组装了几张铺,供随车人员休息的。室内空间狭小,空气很浊,另两名士兵都不在,也许是到车尾吸烟去了,或是找慰安妇寻欢去了。羽田把那块昏暗的只有一尺见方的小小窗口打开,立刻,一股爽利的风呼呼叫着扑向室内,让人精神为之一爽。透过它,羽田看见了深秋月光朗照下的一望无际的原野,衰草像人漆黑的头发一样飘拂着,脱尽了叶片的树影看上去单调而清瘦。所有的景色都因为列车的前行而变得动感十足,给人一种瑟瑟缩缩后退的印象。羽田望见了天空那轮将满的月亮,它只残着边缘的一角,用不上两天,它便是圆圆的一轮了。那月亮是乳黄色的,像是蓄积了奶油,散发着一股让人愉悦的气息,你伸出舌尖,似乎能尝到月光的那种爽而微甜的气息。羽田太喜欢这样的苍茫寂静的景致了。这时候他思绪纷纷,想本土的亲人,也想念谢子兰。他不明白为什么谢子兰会嫁给一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苏联人,他对阿寥沙那张古板的脸实在是太失望了。在羽田看来,阿寥沙不过是个生意场上工于心计的商人。他爱谢子兰的,只是她的年轻美丽,他可能连她与生俱来的天真都不懂得爱。羽田最后一次与谢子兰通电话时曾问她,为什么要嫁给阿寥沙,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再等几年再说?岂料谢子兰哈哈笑着说:“因为我爱阿寥沙,我是个成熟的女人了,为什么不能结婚?”说得羽田哑口无言,只能悻悻放下电话。谢子兰最初吸引他,是她的纯洁天性和可人的笑靥,她很直率,喜怒形于色,想到就说,口无遮拦,极其明朗。他甚至幻想有一天战争结束,他会带着谢子兰从满洲国回到日本,过着幸福安宁的生活。然而这一切就像蒲公英的花朵一样,很快就变成伞状白絮随风而逝。只是夜阑人静时猛地想起她,内心还有痛楚的感觉。羽田从腰上解下腰带,仔细而温存地抚摸着,想起离开本土前在银座大街上遇见的那个可爱的姑娘,她穿着蓝底百合花的和服,发髻盘得又松又垂,嗓音清澈如泉水,她那浅浅的笑靥最近时常出现在他梦中。羽田想,她早到了结婚的年龄,如今恐怕是有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她丈夫待她好不好?她的生计艰难不艰难?想起谢子兰,羽田在怀念中有某种痛惜之感,而想起那位遥远的少女,他多的则是怜爱之情。不知有朝一日他回到故土上,她可否还会出现?羽田望月时不禁有了某种伤感,他不知自己这样服役下去还会有多久,他的青春岁月已经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悄然流逝了。他想月亮是幸运的,它不会老,不会长白发,不会脱落牙齿,更不会死亡,而他终究有一天会白发苍苍,谢子兰和那位遥远少女的笑靥也会随岁月流逝而凋零。羽田越想越伤感,觉得旷野里跟着列车飞驰的月亮实在是摧残人,它自己美得眩目,经久不衰,而它拂照的人类却是无可避免地要生老病死地一代代淘汰下去。羽田的眼睛不由湿润了。这时他觉得眼角的月光也随之变得柔软了,月光温柔地滑入他的双眼,使他觉得眼前的旷野到处都翻滚着月光,它们就像海潮般汹涌澎湃着。
两个士兵中的一个回来了,他提着盏马灯,看了眼羽田,把马灯放在一张铺上,说那些慰安妇毛病可真不少,要解手的马桶,要洗脚的热水、肥皂,还有要月经纸的。她们嫌吃的东西给得太少,说她们是为部队增强战斗力来的,为什么让她们像狗一样睡在草上?说完哈哈笑了起来,羽田也觉得这比喻有趣,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士兵还说,有个朝鲜慰安妇,口口声声说到满洲国来就是要寻找她姐姐的,说她姐姐叫什么来着?士兵拍了下脑门,说那名字听完就忘了。她让士兵帮着给寻找。士兵一撇嘴说,我告诉她满洲国这么大,哪里去寻你的姐姐?她竟然哭了,她一哭,别的人也有跟着哭的,就像死了人似的。还有个日本女人,叫吉野百合子的,模样长得不错,可就是不爱说话,你问她十句,她有九句是不答的。她吃东西的时候老是被噎着,一噎着就抖着肩膀打嗝,别人就说她,你吃东西总是急,急什么?吉野百合子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像别人一样奔向食物,而是先掏出一把木梳,把头发梳得光光溜溜的,盘起个又松又垂的像鸟窝似的发髻。她看人时目光是游移不定的,你以为她在看你,可你一望她,她却打量别处了。士兵说山田乙作也看上了吉野百合子,她们上车时,他捏了她的脸蛋。羽田没有搭腔,很快,另一个士兵也回来了。他一进来就脱衣裳,说是出了一身的汗,那些慰安妇实在难以对付。说那个朝鲜来的穿花衣的女人先是不肯就范,当他说可以帮她寻找到姐姐时,她就喜出望外地裂开了怀。她的乳房松弛干瘪,就像两朵枯萎了的花。而且她那么迅速无所顾忌地解开了衣服,反倒让他没有任何欲望了。他转而去要求吉野百合子,她说她没吃饱,饿得头晕眼花,要再吃点东西才行。他没办法,只得又给他搞来一些食物和水,谁想她仍是不慌不忙地慢腾腾地吃喝,他等不及,就要了那个朝鲜族女人,就在车厢角落的干草上。没想到这女人很瘦弱,力气倒不小,扭着他的脖子使劲反抗,惹得其他姑娘笑个不休。等他做完事,山田乙作就去找吉野百合子去了,这时吉野百合子嘴里还嚼着东西。士兵显然是累了,他倒在铺上打了个呵欠,说他先睡一会,另一个士兵则说,火车到目的地还有两天时间,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再找其他姑娘,让他不要气馁,吉野百合子又不能每时每刻吃东西。正在说话间,有个尖利的女声传来,她在大声吆喝什么,站在地上的士兵拉开门,见是那个瘦弱的朝鲜女人,她蓬头垢面的,衣裳的纽扣也系错位了,使上衣看上去更加皱巴巴。她说要找刚才和她睡觉的人,他答应帮她找姐姐的。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久未洗过澡的酸气,十分难闻,羽田不由把头转向那个小小的窗口,呼吸着清澈如水的风。站着的士兵只好把躺着的拍了起来,说,你答应帮她找姐姐的,她指望上你了。躺着的士兵坐起来万分懊恼地摸出纸笔,装模做样地问她姐姐叫什么,什么特征,何时来满洲的,在这里做什么。朝鲜女人用指甲剔了一下牙齿说,她姐姐叫朴善玉,来满洲好多年了,至于做什么,她若是知道的话,也就用不着他来打听了。她说姐姐个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算长也不算短,嘴唇笑起来是月牙形的,而闭着却是椭圆形的,她喜欢河水,每天清晨都要去河边洗脸,她还喜欢黄昏,愿意那时看天空中归巢的鸟。她的一番话使羽田又抽回了头,那女人在描述姐姐的情境中已经眼泪汪汪的了。士兵在纸上胡乱记着,待她讲述完毕,就说:“好了,我都清楚了,若是找着你姐姐,我就通知你。”这女人却仍站着不走,怅然若失地空垂着双手,仿佛还有什么事没交待清楚似的。士兵再次催促她可以走开的时候,她却几步冲到那个小小的窗口,手抚在羽田的肩头,将头探出去,贪婪地呼吸着原野的风。她的肩膀一上一下地抖动着,可见她呼吸时的欣喜若狂。车厢内的三个男人被这情景震撼了,他们面面相觑着,谁也没有一句话。车轮前行的“咔嚓”声在此时就格外明显起来,听起来铿锵有力。那女人足足眺望了十几分钟,这才微微叹息着抽回头。这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泪痕了,表情平静如深秋的湖水。她离开时喃喃地说,这月亮可真美呀,怎么跟小时候在故乡看过的月亮一模一样呢?
朝鲜女人走后,三个男人都有些怅然,他们不约而同地躺在铺上。羽田能感觉到从窗口灌进来的风在掀动她的衣衫,很快,衣服里就鼓荡着风,皮肤有一种滑润的感觉。月光也努力着想从窗口挤进来,岂料它实在太柔软了,被爽快的风斩断于窗外。月光有些伤心,但一想那窗子里有一盏马灯,似也不需要它的光芒,就一跳一跳地又奔别处去了。
羽田迷迷糊糊地欲睡非睡之时,朦朦胧胧听见仿佛有人敲门。另两名士兵已经打起了呼噜。羽田仰起身子,侧耳仔细聆听一番,确信是有人在轻轻叩门。他下了铺,摇晃了一下,将门打开。只见一个面色微黄的女人沉静地望着他。她的头发梳得光光的,盘着个又松又垂的发髻,穿一件灰对襟棉绒衫。一条雪青色裤子,细而密的眉毛随着眼波的跳跃而像微风中的柳叶一样拂动着。她轻轻“哦”了一声,然后说声对不起,她要找的人不在这里。羽田觉得这女人的面庞很相熟,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头颅就像一颗柠檬似的。羽田努力回忆着什么,因而问她话时有些口吃。女人回答得倒爽快,说她叫吉野百合子,刚才有个矮胖的蓄胡子的男人睡了她,还没有付钱呢,她是来要钱的。见羽田十分惊愕的样子,她解释说,这是在旅途中,她没义务为士兵服务的,只有到了目的地,听从安排后是可以不收费的。她伸出左手的两根手指,说只要两元,那竖起的两根手指就像兔子的耳朵一样调皮。羽田明白,她要找的人肯定是山田乙作,就朝车头指了指。吉野百合子俯身施礼后掩门而去。
羽田再也睡不着了。他把头伸向窗外,望着那轮跟着火车飞驰的月亮,望着苍茫的原野,眼前不由浮现出了离开本土前在银座大街相逢那位手持腰带的少女的情景。吉野百合子实在太像那个姑娘了,不同的是那姑娘声音像泉水般清澈,而吉野百合子的嗓音略为沙哑,但也是那种清澈的沙哑。至于她们的脸庞,实在是太相像了,不同的是印象中的少女有着甜美的微笑,而吉野百合子多的则是饱经沧桑后的疲惫。羽田不敢再对比下去,这种推测已经使他手心出汗了。他悄悄抚摸着那条腰带,希望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那位可爱的姑娘如今肯定在日本过着幸福的生活,也许此刻她正在月光下领着孩子在庭院里讲故事呢。
月亮飞旋到中天了,两个士兵醒来了,他们养足了精神,说是要给姑娘们送点水去。羽田知道他们去干什么,就说,把那个叫吉野百合子的叫来,他有事情要问。士兵中的一个有些不快,他就是奔吉野百合子而去的,因而充满敌意地说,若是她正在吃东西,恐怕就会来得晚些,她是个很难叫的人。羽田便起身说那他亲自去叫。士兵连忙说不必了,他会让她尽快来的。他们离开时彼此笑了一下,大概认定羽田是想独自在此与吉野百合子痛快发泄一下。吉野百合子很快来了。她进来后躬身问了声好,然后竖起左手的两根手指,就开始沉着而熟练地解衣裳扣。羽田呆呆地望着她,她的一双丰满的乳房裸露出来,看上去就像一对安静坐在屋檐上的白鸽。羽田连忙摆手,唤她系上衣扣,他只是想跟她聊天。吉野百合子异常吃惊地系上衣扣,用手抿了一下头发,浅浅一笑,坐在羽田对面,用手敲打着马灯的灯罩。玻璃灯罩发出清脆的声响。羽田解下腰带,把它轻轻递到吉野百合子手中。吉野百合子看见腰带眼睛只是跳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说她见过很多士兵有这种腰带。她歪着头问了一句,它果然可以护身么?能挡子弹么?能使腰不疼么?羽田不置可否地笑笑,说他离开本土前,曾在灯火辉煌的银座大街遇见一个手持腰带的少女,她穿着蓝底白色百合花的和服,那些百合花洋洋洒洒、蓬蓬勃勃的,比真正的花还撩人。少女梳着又松又垂的发髻,见到过往女人而让她们为自己手捧的腰带缝上一针时,她总要先说一句“你晚上心情好”,当有士兵抢这条腰带时,她会说:“一千针还没到呢,你们先去喝茶吧,喝过茶回来就行了。”吉野百合子微微怔了一下,吃惊地看着羽田,但她很快恢复平静,问:“你得到了那姑娘的腰带了?”羽田点点头。羽田说,他忘不了那姑娘,之后一连几天在夜晚时去银座大街找她,然而只有如旧的灯火和陌生的人群,再也没有寻到她。离开本土出征的前一天晚上,他最后一次去了银座大街,一个老艺人告诉他,那姑娘好像是下关人,到东京来是送她的哥哥出征的。吉野百合子不再敲击灯罩了,她垂下手,凝望着羽田,目光充满了伤感。羽田说,他心犹不甘,买了一个羊皮手袋,把它送给了老艺人。嘱咐他如果在银座大街上遇见那姑娘,就转交给她。手袋里还夹着一封信。吉野百合子抬起头,嘬了一下嘴,问:“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即使过去了多年,羽田仍能清清楚楚地把那封信背下来,他充满感情地说:“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可我记住了你美好的笑容。当我带着你送我的腰带去远方征战,即使战死疆场也在所不惜。谢谢你对我美好的祝愿,但愿胜利归航时能在码头的晨雾中再看到你那比天使还要美好的笑容。”吉野百合子用手护住灯罩,室内的光线更加昏暗不堪了。她哽咽地说:“你是个好人,那姑娘真荣幸,这太感人了。”吉野百合子松开双手,使光焰又腾地四处飘散,她欲起身告辞了。羽田问她何时来中国的,家里都有什么亲人?吉野百合子只是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她说惟一的哥哥几年前来到中国,在武汉战死了。
吉野百合子轻轻掩上门走了。羽田再次把头探向窗外时不由泪流满面。他手捧着那条给他带来无限温暖和向往的腰带,用它蒙住双眼。这时月光消失了,他的眼前是广阔的黑暗,他觉得自己正无可挽救的一步步坠向深渊。
火车越往北走速度越慢。次日深夜到达齐齐哈尔时,觉得萧瑟的风已经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了。慰安妇们在车厢的草堆上横七竖八地倒着,无精打采地哼着故乡歌谣,有时哼着哼着就睡着了。她们明明知道有些要求肯定得不到满足,却还是不时地提出,要水果,要蔬菜,要月经纸,要肥皂,要棉衣。她们不停地问还要走多久才到目的地,她们快要被闷死了。羽田总是对她们说快了。他不敢设想这伙姑娘到了边境后,驻扎于此久未见女人的士兵会以怎样的方式蹂躏她们。吉野百合子见到羽田时眼睛总要跳一下,之后就看别处去了。有时她坐在干草上吸烟,将烟灰弹进鞋窠里。当目的地越来越近的时候,士兵唤慰安妇们赶快起来。她们从干草堆上站起来,默默无声地打点行装,然后站在车厢一侧等候下车。火车“咣———当———”一声顿响停下来的时候,士兵打开了车厢门,赶着这些久未见天光的慰安妇们下车。边塞已经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罩着这群躬身抵挡寒风的姑娘,使她们看上去更像一群羊。羽田在吉野百合子下车的一瞬,注意到了她腰下有个令他眼熟的羊皮手袋在一晃一晃的。羽田想叫住她,可她已经随着慰安妇的人群走进风雪中了。